当乔什为了一个育儿难题向ChatGPT求助时,他差不多已经山穷水尽了。
这位40岁的父亲,家有两个孩子。那天,他已经听自己那个“超级话痨”的四岁儿子滔滔不绝地讲了45分钟的“托马斯小火车”,感觉快要崩溃了。
“他还没讲完他想讲的故事,但我得去做家务,就把手机丢给了他,”住在俄亥俄州西北部的乔什回忆道。“我当时想,他讲完故事,手机应该就关了。”
但两小时后,当乔什回到客厅时,他发现儿子依然兴高采烈地和语音模式下的ChatGPT聊得火热。“聊天记录超过了一万个单词,”他在社交媒体上一篇帖子中不好意思地承认。
“我儿子现在觉得,ChatGPT是全世界最懂火车、最酷的伙伴。这下可好,标准被提得太高了,我这个当爹的以后还怎么比啊。”

配图由AI生成
从收音机、电视机,到电子游戏和平板电脑,长久以来,新技术总在用一种无需父母时刻监督的娱乐和教育方式,来诱惑那些分身乏术的学龄前儿童家长们。
当然,这种诱惑也伴随着一丝不安,毕竟任何外部影响进入家庭领域,总会让人感到些许威胁。
一个世纪前,亚利桑那州的母亲们担心广播节目对孩子“过度刺激、令人恐惧,且在情感上难以承受”;而今天的父母们则在为“屏幕时间”和社交媒体而深深自责。
然而,生成式AI系统惊人逼真的能力,让许多父母开始思考:AI会不会是一个全新的物种?
由大型语言模型(LLM)驱动的聊天机器人,正以棋盘游戏、泰迪熊、菲比精灵,甚至是iPad的创造者们都未曾梦想过的方式,与幼儿进行互动:它们能生成个性化的睡前故事,围绕孩子的兴趣展开量身定制的对话,还能根据孩子最天马行空的幻想创造出照片般逼真的图像——而这一切,都是为那些还不会读、不会写、不会打字的孩子准备的。
生成式AI能否成为父母们梦寐以求的“科技圣杯”,像一位数字版的“魔法保姆玛丽·波平斯”一样,在强大道德准则和适龄安全框架内,教育、挑战并激励孩子?
或者,这仅仅是硅谷又一个炒作出来的泡沫,只不过这次找了一群尤其脆弱的“小白鼠”来做测试?
01 “我的孩子成了小白鼠”
对于36岁的软件工程师、约克郡两位孩子的父亲萨拉尔·考希克(Saral Kaushik)来说,橱柜里的一包冻干“宇航员”冰淇淋,给了他和四岁儿子使用ChatGPT的新奇灵感。
“我当时就对它说:‘我要和儿子打个语音电话,希望你假装自己是国际空间站的一名宇航员’,”考希克说。他还指示程序告诉孩子,它给他寄了一份特别的零食。
“(ChatGPT)告诉他,它从太空给爸爸寄了些冰淇淋尝尝,然后我就把那包冰淇淋拿了出来,”考希克回忆道。“儿子能和宇航员对话,兴奋极了。他问了各种问题,比如他们在太空怎么睡觉。他笑得合不拢嘴,开心得不得了。”
童年本就是充满魔法和奇迹的时光,沉浸在想象的世界里不仅正常,甚至被早教专家们所鼓励,他们一直强调想象力游戏的重要性。对一些父母来说,生成式AI恰好能帮助激发这种创造力和好奇心。
乔什六岁的女儿喜欢和他一起坐在电脑前,构思故事让ChatGPT配图。“刚开始用的时候,它愿意画我女儿的插图,并把她放进故事里,”乔什说。不过,最近的安全更新已经让它不再生成儿童的图像了。考希克也会用ChatGPT把家庭照片转换成涂色页,给儿子玩。
密歇根州三位孩子的父亲本·克莱特在孩子们(分别为两岁、六岁和八岁)看到他为工作测试图像生成功能后,向他们解释了ChatGPT是什么(他为一所在线教会学校设计课程)。
“我就说,‘我告诉电脑画一张图,它就能画出来’,然后他们就说:‘我们能试试吗?’”很快,孩子们每天都要求用ChatGPT画画。“看到他们能把自己用蜡笔还画不出来的想象力呈现出来,我觉得这挺酷的。”
和本文采访的所有父母一样,克莱特只允许孩子们在自己的帮助和监督下使用ChatGPT。但随着孩子们对这个工具越来越着迷,他的担忧也与日俱增。2024年10月,有新闻爆出,一名14岁男孩在沉迷于Character.ai公司一款LLM聊天机器人后自杀。此后,至少又有两名青少年的父母提起诉讼,称AI聊天机器人是导致他们孩子自杀的原因之一。新闻报道中也越来越多地出现成年人对机器人产生强烈情感依赖或与现实脱节的令人不安的故事。
“当它越来越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当我读到越来越多关于它的报道时,我才意识到,关于这东西对孩子大脑的影响,我还有太多不了解的地方,”克莱特说。“也许,我不该让自己的孩子当小白鼠。”
“我女儿知道(ChatGPT)不是真人,但……它就像一个代表着整个互联网的仙子。”
—— 乔什
关于生成式AI如何影响儿童发展的研究尚处于早期阶段,但它建立在对一些不那么复杂的AI形式(如Alexa和Siri等数字语音助手)的研究之上。多项研究发现,幼儿与AI工具的社交互动与和人类的互动有微妙差异,三到六岁的儿童在与智能音箱对话时表现得“不那么活跃”。哈佛大学教育研究生院的教育学教授徐颖(音译)认为,这一发现表明,孩子们将AI智能体视为介于有生命和无生命物体之间的存在。
徐教授的研究重点是AI如何促进儿童学习。她解释说,理解一个物体是生物还是人造物,是一项重要的认知发展,它帮助孩子判断应该对这个物体抱有多大程度的信任,以及与它建立何种关系。
孩子们从婴儿期就开始做出这种区分,通常在九到十岁时会形成更复杂的理解。尽管孩子们总是会给泰迪熊和玩偶等无生命物体赋予想象中的个性和能力,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知道这种魔力来自他们自己的头脑。
“孩子将AI拟人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是,他们相信AI具有自主性,”徐教授说。“如果他们相信AI有自主性,他们可能会理解为AI‘想要’和他们说话,或‘选择’和他们说话。他们觉得AI对他们的信息,特别是情感上的倾诉,做出了与人类相似的回应。这就产生了一种风险,他们可能真的相信自己正在建立某种真实的关系。”
在一项研究中,徐教授观察了三到六岁儿童对Google Home Mini设备的反应,发现大多数孩子认为该设备是无生命的,但有些人称之为生物,还有一些人则将其置于两者之间。大多数孩子认为该设备具有认知、心理和语言相关的能力(思考、感觉、说话和倾听),但大多数人认为它不能“看见”。
与《卫报》交谈的父母们在描述孩子与生成式AI的互动时,也提到了这种认知上的“灰色地带”。“我不太清楚他到底认为ChatGPT是什么,也很难问他,”考希克谈到他四岁的儿子时说。“我觉得他无法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看法。”
乔什的女儿则将ChatGPT称为“互联网”,比如她会说:“我想和‘互联网’说话。”“她知道它不是一个真人,但我觉得这个概念对她来说有点模糊,”他说。“它就像一个代表着整个互联网的仙子。”
对于克莱特来说,在朋友家看到孩子们与亚马逊的Alexa互动,则亮起了另一个红灯。“他们不明白这个东西其实听不懂他们,”他说。“与ChatGPT相比,Alexa已经相当原始了,如果他们连理解那个都有困难……我甚至不想让我的孩子们去接触更复杂的。”
一个相关的担忧是,生成式AI欺骗孩子的能力是否有问题。对考希克来说,儿子因为相信自己和国际空间站的真人宇航员通了话而感到的纯粹喜悦,反而让他感到一丝不安,于是他决定向儿子解释那只是“一个电脑,不是人”。
“他当时太兴奋了,以至于我有点过意不去,”考希克说。“他真的以为那是真的。”
来自波士顿的40岁父亲约翰(John)也经历过类似的疑虑。他四岁的儿子正痴迷于卡车,有一天问他,既然有怪兽卡车和消防车,那会不会有“怪兽消防车”?约翰想也没想,就掏出手机打开谷歌的生成式AI工具,生成了一张融合了两种车型元素的逼真图片。
当(大型语言模型)捕捉到负面情绪时,它们延长互动是为了商业利益。
—— 安德鲁·麦克斯泰
直到后来,儿子信誓旦旦地说他看到了“怪兽消防车”存在的真实证据,并与他那见多识广、坚信现实世界中不存在这种东西的七岁姐姐大吵一架后,约翰才开始反思,将生成式AI引入孩子们的生活,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配图由AI生成
“这算是一个小小的警钟,提醒我以后处理这类事情要更谨慎一些,”他说。“我和妻子讨论如何应对社交媒体的次数,比我们讨论AI的次数多得多。我们是典型的千禧一代,过去20年听了太多关于社交媒体的恐怖故事,但关于AI的却少之又少。”
班戈大学技术与社会学教授安德鲁·麦克斯泰(Andrew McStay)专门研究声称能检测人类情感的AI,他认为这种对现实的“扭曲”未必是什么大问题。他回忆起卢米埃兄弟早期的电影时说:“当他们第一次在大银幕上向人们展示火车迎面驶来时,人们真的以为火车要从屏幕里冲出来了。这需要一个成熟的过程……无论是孩子还是成年人,都会慢慢成熟。”
尽管如此,麦克斯泰认为让儿童接触LLM驱动的技术存在一个更大的问题:“父母们需要意识到,这些东西的设计初衷并非为了孩子的最大利益。”
和徐教授一样,麦克斯泰也特别关注LLM创造关怀或同理心幻觉的方式,这会诱使孩子分享情绪——尤其是负面情绪。“一个LLM不可能有同理心,因为它只是一个预测性软件,”他说。“当它们捕捉到负面情绪时,它们延长互动是为了商业利益。这对孩子来说,不会有任何好结果。”
徐颖教授和麦克斯泰都不想禁止儿童使用生成式AI,但他们警告说,AI对儿童的任何益处,只有通过那些专门为支持儿童发展或教育而设计的应用程序才能实现。
“AI确实有可能带来更丰富的体验,但这需要我们以善意和真诚的方式来设计这些产品。”麦克斯泰说。
对于单个孩子来说,(AI)可能会提高他们的表现;但对于整个社会而言,我们可能会看到创意表达的多样性在下降。
—— 徐颖
徐颖允许自己的孩子在有限的范围内使用生成式AI。她六岁的女儿在使用徐颖自己设计的AI阅读程序,该程序旨在研究AI是否能促进读写和学习。她还设置了一个定制版的ChatGPT,帮助她十岁的儿子解决数学和编程问题,但不会直接给出答案。(徐颖明确禁止了关于游戏的对话,并会检查聊天记录以确保儿子没有跑题。)
徐颖表示,父母们向我提到的生成式AI的一个好处——他们认为它能培养创造力——其实还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关于AI本身是否具有创造力,仍然存在争议,”她说。“它仅仅是基于对下一个词的统计预测,很多人质疑这是否算得上是创造力。所以,如果AI本身没有创造力,它又如何能支持孩子们进行创造性游戏呢?”
最近一项研究发现,让成年人使用生成式AI的提示词来写短篇故事,确实能提高个体的创造力,但却降低了所有作者集体产出的多样性。
“我对这种表达和创造力的同质化感到有些担忧,”徐颖在谈到这项研究时说。“对于单个孩子来说,AI可能会提高他们的表现;但对于整个社会而言,我们可能会看到创意表达的多样性在下降。”
02 给孩子的AI“玩伴”
硅谷以其“速度优先于安全”的文化而臭名昭著,但在涉及幼儿时,大公司有时也会表现出些许克制。YouTube和Facebook都成立了至少十年,才分别推出了针对13岁以下儿童的专属产品(备受诟病的YouTube Kids和Messenger Kids)。
但LLM向低龄儿童的普及,似乎正以惊人的速度迅猛发展。
尽管OpenAI禁止13岁以下用户访问ChatGPT,并要求青少年获得父母许可,但它显然知道年幼的孩子正在接触它——并视他们为潜在市场。
今年六月,OpenAI宣布与美泰公司(芭比、风火轮和费雪玩具的母公司)达成“战略合作”。同月,首席执行官萨姆·奥尔特曼在回应乔什儿子那个在Reddit上广为流传的故事时,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丝自豪。“孩子们喜欢ChatGPT的语音模式,”他在OpenAI的播客上说,随后也承认“会出现问题”,“社会将不得不摸索出新的护栏。”
与此同时,像硅谷初创公司Curio这样的企业——该公司与音乐人Grimes合作,推出了一款名为Grok的OpenAI驱动玩具——正在争先恐后地将装有LLM的语音盒塞进毛绒玩具中,并向儿童推销。
像Curio的Grok这类玩具的卖点是,它们可以“学习”你孩子的个性,成为一个有趣且有教育意义的伴侣,同时减少屏幕时间。这是一个典型的硅谷套路——利用人们对上一代科技的合理担忧,来推销下一代产品。公司领导还称这种毛绒玩具是“介于弟弟和宠物之间”或“像一个玩伴”的东西——这种措辞暗示了LLM实际上并不具备的生命自主性。
不过,这些玩具是否真的好到让父母需要过度担心的地步,还很难说。徐颖说,她的女儿很快就把AI毛绒玩具扔进了壁橱,觉得玩法“有点重复”。
《卫报》和《纽约时D报》记者的孩子们也用行动对Curio的玩具投了反对票。《卫报》的作者Arwa Mahdawi对玩具“令人不安的谄媚”表示担忧,并决定宁愿让女儿看《小猪佩奇》:“那只小猪可能很烦人,但至少它不会收集我们的数据。”《纽约时报》的作者Amanda Hess也得出类似结论,认为用AI玩具取代看电视——对许多忙碌的父母来说是必需品——“有点像为了除掉你放在游戏室里的蛇,而往里放了一只猫鼬”。
但随着所谓的智能玩具市场——包括AI驱动玩具——预计到2030年将翻一番,达到超过250亿美元的规模,指望市场保持克制或许不太现实。
今年夏天,在布鲁克林的社区里,我看到了一些招募四到八岁儿童的通知,他们要帮助一个“来自麻省理工学院和哈佛大学的团队”测试“第一款AI驱动的讲故事玩具”。我很好奇,便预约去他们的办公室看看。
这款名为Geni的产品,与Yoto和Toniebox等流行的“无屏幕音频播放器”非常相似。但Geni并非播放预录内容(Yoto和Tonies提供可购买的有声读物、播客等儿童内容库),而是使用LLM来生成定制的短篇故事。该设备允许孩子选择最多三个代表角色、物品或情感的“模块”,然后按下一个按钮,就能生成一段将这些模块串联起来的叙事,并用语音播放出来。父母也可以通过一个应用程序对空白模块进行编程。
Geni的联合创始人Shannon Li和Kevin Tang给我的印象是,他们对AI产品在幼儿身上存在的风险是认真且深思熟虑的。Tang说,他们“强烈反对将AI拟人化”。Li则表示,他们希望孩子们将Geni视为“一个他们已经拥有的创造力工具”,而不是像那些语音毛绒玩具一样的“伙伴”。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不禁会想,一个LLM真的能产出特别引人入胜或激发创造力的故事吗?Geni计划将他们内部开发的角色模块与设备捆绑销售,但真正的“讲故事”是由那种倾向于平均水平的概率技术完成的。
我选择了“巫师”和“宇航员”模块,它生成的故事充其量只能说是平淡无奇:
他们偶然发现了一个闪着金光的神秘洞穴。“那是什么?”菲利克斯探头往里看,问道。“是宝藏吗?”萨米好奇地想,她的想象力开始飞驰,“或者是什么更酷的东西。”还没等他们决定,一股浪潮冲进洞穴,无数气泡在他们周围爆裂开来。
Geni团队用现有的儿童内容来训练他们的系统。但问题是,对于家长而言,儿童有声内容的经典作品难道还不够吗?生成式AI真的解决了一个现有内容无法解决的问题吗?
当我把这个概念告诉一位五岁孩子的父亲时,他回答说:“他们只是在提供一种书本的替代品。这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试图用技术去解决那些早已被艺术家或活生生的人处理得很好的问题。”
然而,创业文化的市场压力,几乎没给这类存在主义的思考留下什么时间。Tang说,团队渴望在语音毛绒玩具让父母们对整个“儿童AI”概念感到厌烦之前,将他们的产品推向市场。
当我问Tang,Geni是否会允许父母制作比如“枪”这样的模块——这对许多美国家庭来说并非天方夜谭——他说他们公司内部需要讨论这个问题。
“产品发布后,我们可能会在团队里增加一个AI伦理专家,”他说。
“我们也不想限制知识的获取,”他补充道。“关于我们想设置多少限制……目前还没有一个非黑即白的答案。但很明显,我们参考了很多市面上已有的儿童内容。动画片《布鲁伊》里应该不会出现枪,对吧?”
*原文来自Julia Carrie Wong,AI玩具潮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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